文
周晓枫
鲁迅文学奖获得者,张艺谋工作室文学策划。
出版有散文集《上帝的隐语》《鸟群》《斑纹:兽皮上的地图》等。
泉州,又称刺桐或鲤城,名称颇具古意。这里的确古老。开元寺历经年风雨的古塔,筑造时考虑到近海的地质条件,塔上塔下,结构比例为1∶1。像棵巨树,冠盖之下,是深邃而密集的织根,是一万只鹰爪,是枯骨般死不悔改的指节,分分秒秒,攥牢黑暗中的土。花岗岩质的石塔,榫卯般叠砌,地震也不能动摇古塔的翘角和刹顶,不能动摇浮雕上的众神之威。
泉州的神很多。伊斯兰教、基督教、佛教、道教、天主教、印度教、犹太教、摩尼教、儒教和民间信仰等多种宗教同时存在。仅在开元寺里,回廊中央有造型别致的古印度教石柱;月台基座有72幅狮身人面的石刻,形象起源埃及;大雄宝殿的斗拱上,有24尊木雕飞天,被称为妙音鸟。据说每逢释迦牟尼讲经,妙音鸟就会飞来聆听。宝殿之上,妙音鸟体态婀娜,彩翼缤纷,她们手持乐器,鼓瑟吹箫。中国式的飞翔是腾云驾雾,无需翅膀,御风而行;所谓心猿意马,无所不至,神仙动个念头就能动身。西方天使,肩胛生有精巧或铺张的翅膀,如同开元寺的乐伎妙音鸟,造型更近印度女神和希腊天使,面容呈现浓郁的异国风情。官方的解说词说:在泉州,不同宗教和文化之间的影响和交融处处可见。我感觉温暖,这里的神,邻里关系和睦友善,他们不用自己的法力伤害彼此。
不同于许多旅游目的地,寺庙与教堂是以某种证书的实物展品而存在的;泉州的众神,渗透世间万象。而且,神的居所如此平易,与人们毗邻而居,神就住在电器通讯、包裹汽车座椅、数码冲印、金银回收的店铺旁边,住在小客栈和志愿献血屋旁边,住在五谷杂粮加工点、肉棕汤包店、草药铺、食杂摊、茶叶馆、冷饮窗口旁边。神界的香火,和人世的烟火,一起袅袅,升腾。
何况神,有时就是从人群中走出。沿海地区普遍信奉妈祖,天后宫里香火很盛。妈祖原名林默,是位渔家女,后来不幸溺水。她死后显现神迹,乘席渡海,拯救绝望中的遇险者。林默曾是大海的受难者,却由此成为护佑之神;她逾越个人的灾祸,以自己的命为度,让苍生获得解脱和平安。妈祖,海上的女神,她领会世间的柴米油盐,穿越冥界的惊涛骇浪,她把自己修炼成数亿信众的神。
当地的人们普遍信奉妈祖,因为泉州曾是最为重要的港口,海事频繁。通过泉州,进口商品有金属、香料、珠宝、布匹、水果和玻璃,出口商品有绸缎、茶酒、药材、乐器、禽鸟和琉璃。年出土的古船,令世人震撼。这是13世纪福建所造的帆船,材质多为杉木,也有少量的樟木与松木,纤维纹理依稀可辨。多桅、多舱、多层板,这条宋代海船残长24.2米,残宽9.15米,载重为吨,相当于一支头骆驼的运输队。它满载金属、陶瓷、香料、药物、竹木、藤器和编织物……当它无声沉默,像搁浅在沙床上、成为化石的巨鲸。有多少人曾为它欢歌,又有多少人曾为它殉葬。古往今来,有乡愁可寄的人,就像有港湾的船只;有多少张远征的帆,海上就有多少条回家的路,岸上就有多少盏不眠等待的灯火。
泉州的寺庙古老,沉船古老,桥也古老。建造年代距今千载的洛阳桥,依然结实耐用。桥墩是特有的船筏型,古人就懂得利用养殖繁生的牡蛎,使桥基和桥墩牢牢胶合,坚固桥体。我走过桥头,已是潮退,泊在浅水的船只拴在一起,几乎像石桥一样不会荡漾。桥下的沙床上,许多铅黑岩块裸露着,布满星星点点的白斑。这些长柱形、垒成斜角支撑的石桩,是簇簇丛丛的蛎房——牡砺像作物一样生长。更近的滩涂上,是密集的小螃蟹。蟹钳并不对称,只有单侧尺寸膨胀,它就举着这只园丁剪般锋利的独螯,捍卫自己沙洞里有限的祖国。蟹体虽小,但纷争频起——远远看去,这片冷兵器的战场,铁马金戈,无声中的叮叮当当。
当地人说,原来洛阳桥下有大个儿的野蟹,连壳带*都结实得要命,后来看不见行迹了。我本嗜蟹如命,听了倒不遗憾,因为泉州好吃的东西太多了。
早晨去吃面线糊,搁了蛎蟹,搁了香菇豆腐,搁了醋肉和鸭畛,搁了这么多,就是不放心,还有各类浇头呢,错过了什么都不甘心。除了面线糊、蚵仔煎、土笋冻、润饼、芋泥……泉州小吃竟有近种,作为一个资深馋虫,我感到难以自拔地掉进美食的陷阱里,原谅我吃得斯文扫地、奋不顾身。我刚刚吃下一个肉粽,又遇到侯阿婆的门店。侯阿婆肉粽比刚才那家好吃太多,这个招牌干贝肉粽,馅料丰富,沾汁浓郁,香得那么自然,又那么有序,难怪泉州籍大美女潘向黎名誉推荐。
实在不舍美味,我靠着毅力连吃两碗肉粽,不禁佩服自己是个多么有肚量的女人。好吃啊,不过也好讨厌,我得承受以后漫长无解的暗恋——查了查淘宝,侯阿婆没有电商。想起多年前人民文学出版社旁边的小饭馆,那道著名的圆白菜炒粉丝,每每让我丧失意志和更高的人生追求。后来道路改造,饭馆搬迁,了无踪迹。那条马路变宽,我却心路狭窄,忧怨之下就觉出几分吃不着的委屈。
我不喝茶,也没有在旅游区采购的爱好,可参观五店市的红砖古厝,在门口喝酒蛊那么大的小小一口……万应茶好喝,让我形容不出滋味。以广蒮香、香薷、荆芥、茯苓、半夏、防风、茵陈、柴胡、甘草等59味中药配制,假设以色彩论,就有紫苏、白术、红茶、青蒿、墨旱莲、金银花等等。哎呀,我至少得储备60个神秘的形容词来进行化学调配,才能接近准确——我当然形容不出来,曹雪芹也形容不出来。
我边写泉州边发现,不知不觉,用了大量名词。因为这个地方好东西多,好吃好喝的多,好玩的地方也多。泉州传统戏曲丰富,有南音、梨园戏、高甲戏、打城戏等等,我还喜欢木偶戏,木偶提线竟然能有36根之多。这么多歌,这么多戏,还有石雕、花灯,过日子像过节。
对于艺术品来说,纳博科夫认为其中存在两种东西的融合:诗的激情和纯科学的精确。对于城市生活呢?我在泉州体会到一种宜人之味。寺庙密集,小吃密集——好的城市生活融合了出世与入世,融合了形而上与形而下,并非博物馆式的呈现,它们是根系里的毛细血管,点滴渗透在日常之中。七里香一般为灌木,五店市的七里香长成乔木的高度……叶影婆娑,这是一棵暗香浮动的树。一般桑树只有80到年的树龄,开元寺的古桑,根据碳14的测定,它已经历多年的风雨。传说它曾开出满枝的白莲,我们难证真伪,但至少我们目睹另外的奇迹:一棵树,能把自己长成树林。植物在此都成仙成精,何况是人?
泉州以刺桐为市花,呼应它古老的名字。也许季节不对,我没看到刺桐开花,但见木棉汹涌。橘红色,厚重得像上了釉,木棉是一种有体重的花,落花时,重量级的朵瓣和萼片,发出“梆”的一响。眯起眼睛,通过木棉,想象近似的刺桐。刺桐也属高大乔木,我想象铺天盖云的树冠,想象烈火般席卷的红花,盛大、狂野……花就这样,既自由又安静,开给慈悲的众神,也开给熙熙攘攘、来来往往的众生。
文章选编自《开放与守望——文学名家看泉州》
内容来源:泉州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