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罗雪村前尘轶话
在朝阳门外的红庙住了20年,却不知那里为何叫红庙。
原来,这地方清道光年间真有座红庙,又叫关帝庙,还有个红庙村。20世纪50年代,首都经贸大学前身北京劳动学院建校,红庙便只剩了地名。
70年代,这一片陆续盖起居民楼,因工作得以与几位迁居红庙北里的作家、学者、教授有了直接或间接的相识和交谊。
美学家王朝闻先生:他书房的灯亮得最早
他以前是夜里写文章,徐悲鸿先生劝他少熬夜:灯捻会燃尽的。不知他何时不熬夜了,但搬到红庙北里后,他书房的灯却是3号楼里亮得最早的。
我见过他的工作状态:已近九旬的他,裹着棕色条纹睡衣,坐在旧藤椅上,借着书桌旁可升降的台灯,拿着放大镜,脸几乎贴在书上……每次一进他家门,他夫人解老师就会冲着书房高声喊道:“老头儿……”接着就听到椅子挪动和噌噌噌的碎步声,穿着睡衣、头发支棱着的朝闻先生开心地走出书房……他孩子戏说:如果文艺界评劳模,爸爸当之无愧!
他是个有趣的人。看电视上时装模特表演,他起身模仿走起了台步,还不忘学着来个亮相,没等笑声停住,他忽然问:“你发现美丑了吗?”听他聊天,无论说到什么话题,他都会信手拈来生活中的例子,再即兴而发把一些深奥的美学哲理变成浅显易懂的话,让你心领神会。
他待人平和。一次他对我说起写人物:“要注意,不要求全,现在介绍一个人物往往面面俱到,结果留不下深刻印象,可以就其一点,字数也不用太多,话要说到点上,说别人没说过的话才有意思。”他就是这样,总希望帮助别人有所进步。
他爱孩子。在楼下散步,遇到三个有礼貌的小孩跟他告别,一个说“再见”,另一个喊“拜拜”,还有一个把小手放在嘴上来了个飞吻。他边笑边说:这三个动作联系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吗?!从中悟出“儿童不知有趣,然无往而非趣”的道理,你不由得为他无所用心却有所发现的喜悦所感染。
最后一次看望他那天,已九十有五的朝闻老先生拿本以前出版的《雕塑·雕塑》,书里夹了许多写满小字的纸条,原来他还在修改。他说,有人认为老改文章是个缺点,但是不断地改说明认识比以前提高了,这个缺点不就变成优点了吗?他走后,书架上还放着准备再版的《雕塑·雕塑》等书稿,便想起那天他讲的:现在还能改文章,以后人不在了,想改也改不了了,不就留下遗憾了吗……
红学家冯其庸先生:最后一件事
拜识他是遵范敬宜先生嘱约稿,去的是他在红庙北里的家。范与他相交50余年,称他“宽堂学长”。除“宽堂”,他还有一斋号“瓜饭楼”。听他讲,小时候到了秋天,南瓜是一家人的口粮。他写过一首诗:“老去种瓜只白痴,枝枝叶叶尽相思。瓜红叶老人何在,六十年前乞食时。”到80多岁时,他觉得自己还像一个农民。也许,没有高学历的他,就是以农民的任劳与勤苦在学术领域开辟了一个个新天地。
我为他画过一幅像。他在上面题句:“风雨半生八六年,艰难苦恨到华颠。”他解释道:我今年86岁了,从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后,所有运动都经历了……风风雨雨几十年,现在已是满头华发……
他曾牵挂一件事。年,宜昌一位小学老师来看他,不巧未遇。改日那位老师又让女儿来看望,因为那天访客多,没有说上话。后来,老师的女儿来电话,正巧一位商人刚刚离开,他不喜欢那商人,误以为电话是那商人打的,待训斥完才醒悟,惜电话已挂断。他想找到那位小学老师和他的女儿,托人在宜昌有影响的报纸上发了一首寻找那位老师的诗,但最终没有音讯……他讲起这些时脸上现出歉疚的神色。
年1月2日最后一次看他,他倚在沙发床上,讲起长沙有位叫吴一(音记)的老先生来看过他。说此老先生信佛,特别神,一天,他对子女说他8点钟将离世,子女便把他穿戴整齐,到点,一摸他的鼻子,没了气息……听完我心生疑惑,他为何讲起这个人?
20天后,他走了。报纸上写他“安详离世”。女儿说父亲是个工作狂,他走得安详,是觉得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了。但他还有一件事,就是叮嘱女儿:照顾好你们的妈妈!
学者尚爱松先生:待人亲厚的古君子
他是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老先生,是从事中国古代思想史及美术史、古典文学研究与教学的老学者,他晚年就住在红庙北里。
我并未见过他,但我的父亲与他在20世纪50年代初的中科院有过交集,是要好的朋友,我也听父亲多次说到他,八九十年代他们还有交往。
最近,听美院老师讲了他一件事。一天深夜,他听到外屋有异响,起来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吃柜子里的剩饭,他与那人一问一答:你怎么进来的?从窗子爬进来的。进来干什么?我饿……他说,那就热热再吃吧。那人不语,一直在吃。
后来,那人离开了。
他突然想:我忘了,该给他拿点钱……看到齐白石送给他的画依然安好地挂在墙上,他更加后悔,连连说:我忘了,该给他拿点钱……
他一辈子一心向学,待人友善。他早年入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随徐旭生先生研究魏晋思想史,受先生待人亲厚的古君子风影响。他不攀附名流,不结交权要,但对境遇较差的人易生同情,视学生如子侄。齐白石称他“大雅人”。他让我想起雨果《悲惨世界》里的冉·阿让。
“要格外照顾好护工的饮食”,这是他留给家人最后的遗言。
作家严文井先生:燕窝还在,燕子却不再来了
他家过去在东总布胡同,是平房,院门过道很窄,卖蜂窝煤的师傅就把煤放在街上;冬天很冷,下半夜一两点钟还得起夜弄炉子;厨房没有上下水。后来有煤气罐了,有一次请日本作家在家里吃饭,突然没煤气了……有人跟他夫人说,老严这个人不吭声,你不能不言语。
待他搬到红庙北里,我去他家时,他已经腿脚蹒跚,每次去,总能从他眼神里隐隐地看到深藏在里面的悲凉和孤独,却无力解开他的沉默。
一个冬日的傍晚,他坐在沙发上,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,黑白斑的大猫“欢欢”在他身边蜷着身子酣睡。他说这只猫已经10岁了,快要跟他告别了。他喜欢小动物,可在20多岁时杀过几只鸡,是为了妻子和孩子,现在无论如何是不会了。“人也好,动物也好,都是一个生命,都只有一过而已。一个人能写一点,像你能画一点,不要辜负这一过……”
他望向窗外,阳台上有个燕窝,燕子前年来了,去年也来了,可今年没有来。“刚才我看到有只鸟飞过,不知是不是那只燕子。‘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’,我这寻常人家,燕窝还在,燕子却不再来了……”
遗憾的是,我没有听他讲过会让他眼睛发光的初恋,讲他盛年时丰富的见闻,还有他对音乐与绘画的独到心得。
本文来源:大众日报